評論 by 廖新田


禪思影像:陳永賢的錄像藝術

撰文/廖新田(中英格蘭大學藝術博士)

(資料來源:陳永賢,《身體之歌》,台北:鳳甲美術館,2006,頁30-31。 )



人是思想的動物。思考時,人進入超脫的狀態:超脫本能需求,超脫時空,超脫自我,也許,超脫一切,包括思考自身。因著超脫,思考乃成為人的存在方式,理性或感性地存在。思考的狀態讓思考自身擴大為人的全部,因而思考成為一種表現。對藝術家而言,思考不能自身存在,藝術家的思考需要透過媒介。用什麼思考,思考什麼,和為何思考是同樣重要,且可能是一體的。

第一眼看陳永賢的錄像作品,總是覺得它們是透過行為與觀看的思考。以這種方式,他表現了自己的思考狀態與存在狀態。並不是每一個藝術創作者都願意以第一人稱的方式出現,隱藏自身往往有保護自己或冷眼觀察的意思。陳永賢的親身經驗給觀者帶來立即的衝擊。結合身體行為、佛教觀念及影像,在我看來,他的作品呈現是立體狀態的,一種冥思—很用心力的、深度的思考,很肅穆的內省與共鳴。一個明確的主軸貫串他的作品:用身體行為修行,用影像記錄頓悟,最後整體的視覺呈現完成了修行與頓悟的計劃。

固然身體行為與影像記錄是必要媒介,修行與頓悟才是焦點。然而,細觀他的作品,這些要素並不是那麼順暢的搭配著。換言之,他不是以宗教的方式完成作品。他不勸世,不說教,不顯善惡,不彰輪迴。他用一種身體上不傷害自己,視覺上卻高度不忍卒賭的方式衝擊思考—爬行在身體與頭四周的蛆蟲讓他所處的空間很不自在,覆蓋在頭上的魚片幾乎讓他窒息,浸泡在綠水池裡必需忍受寒冷與魚咬的刺痛。觀者則相對地以更安全,但心理上仍然不安的方式經驗了這些小折磨。他用這種無傷大雅的表演傳達他所謂的「悟性隱喻」:口中吐出的白花是捻花微笑的引伸,抹白的頭漂浮於綠波上乃白蓮的化身,覆滿發芽的種子的頭顱象徵生機,爬滿身體的蛆表達人間生死輪迴與再生。這些對我們耳熟能詳的佛家禪示,他試圖用自己的身體重新予以詮釋。圖解經文的意圖是明顯的,這種感染力,讓觀者陷入沉思,相對於他作品中的沉思。

對於陳永賢的錄像作品,我較感興趣的有兩個主題:一是關於「文化吐納」的議題,二是關於「死的象徵」(memento Mori),而這兩個因素又緊密地連貫在一起。他喜歡用自己的頭顱表演。頭是身體感觀輸入與輸出的中樞,所見、所聽、所聞、所嚐、表情與口語表達均在頭部,然而,身體的整體回應才是讓頭部有了思考的定位。文化透過這種個人全方位的感官經驗而形成特定的意識狀態。這種吸收與回饋的文化涵養和進食的動作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是我所謂的文化吐納。當他把頭和身體用盤子分開,頭不再和身體連結時,更強烈的呈現了「文化進食」的隱喻。此時,文化食物鍊被建立起來:以食物形式出現的文化被頭消費著,而進食文化的頭顱又以食物的形式置於盤子上被進食著,最後,帶著腐蝕訊息的蛆暗示它們才是這條食物鍊的終結者。或者,這條食物鍊有可能被反轉成:盤子上的食物 (包括最無法進食的蛆與蟲) 經由頭的進食,被文化全盤消化; 肉身的人,以文化形構的方式呈現給自己和他人。盤子原本是供作食物、祭品與擺飾的空間,是一個文化消費的場域。當陳永賢的頭、頭上的文字、周旁的蛆蟲佔據這個空間時,身體/生命的形成意涵、飲食文化的精緻性與祭祀的神聖性在「吃人」(cannibalism)的文明禁忌中被質疑與消解,其溫和的呈現手法與視覺禁忌的結合讓他的作品有著一股奇異的氛圍。陳永賢的這類作品讓我對老生常談的問題再度著迷並且陷入深刻的省思(或者昏迷?):文化形構與個人認同的關係是否固定?其終極之價值與意義在那裡?或者,文化的物質性與精神性為何?特別是當死亡介入時,這個提問有無意義?他的作品中隱約提供了初步的答案,但迷人之處,還是在於視覺思考上的衝擊,一個景觀上的當頭棒喝。

最後,我想談談影像記錄的問題。陳永賢的作品讓我想起1970年代的影像藝術始祖白南準。同樣是具有東方背景,同樣對禪境情有獨衷,同樣是對新媒材的創作抱有高度興趣。白南準的名言「這是禪,乃為電視而來」(This is Zen for TV),他思考西方文明概念下機械所製造的影像與東方文化精神表徵(禪學)的並存可能,基本上是西方物質與東方精神的對位思考,一個意識到他我異質的存在狀況,對機械的崇拜與憂慮是同時俱在的。相對於陳永賢的禪思影像,則視影像記錄為理所當然的存在媒介,一個可以貼切傳達禪境的結合。由於陳永賢委身投入影像的製造之中,錄像在他的作品中提升為不可或缺的,內化的精神媒介。因此,陳永賢的信賴與白南準的信疑參半形成很有趣的對照,顯然,影像的魅力在此間有著相當大的角色變化,也和影像技術的進步、藝術潮流與論述的典範轉移有著密切關係。不過,筆者不禁還是要問,當國際當代藝術界早已認同白南準的藝術成就時,我們如何看待陳永賢從禪學大哉問出發的錄像藝術,是精神層次,抑或影像趣味?是幻像抑或是本質?(或者,以學術時尚的用語:擬像與真實) 白南準在三十年前看出「影像禪」的趨勢,不知陳永賢如何對應這個錄像藝術中「人,機器與影像」的大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