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by 姚瑞中




真實的生命必有肉身的覺悟

撰文/姚瑞中

(資料來源:陳永賢,《身體之歌》,台北:鳳甲美術館,2006,頁34-35。 )


以肉身試煉作為自我解脫的途徑,原本於90年代從事水墨畫創作的陳永賢在留學英國期間,作品型式有了重大的突變,這與客觀環境的轉變有很直接的關聯,也代表著他對於傳統的藝術觀點,一種形式上的轉化。在2000年的作品〈減法〉當中,我們可以看到他以「頭顱」來作為一種解脫的嘗試,首先我們可以看到錄影帶中的畫面裡有一尊被包紮的大頭,第一層以培根肉包裹臉部,第二層以鮭魚肉再次包裹,然後請朋友將橡皮筋緊緊地綑綁在他貼滿肉片的光禿大頭上,不仔細看會誤以為是一塊大豬肉或是浮腫的死屍;然後他再請友人以剪刀將橡皮筋一一剪斷、鬆綁,隨後肉片慢慢地一層層滑落,五官才慢慢地浮現,最後他突然睜開雙眼,卻完全沒有痛苦的表情,反而如釋重負般的深深吸一口氣,如重生的自在清新。整個行為過程,從一團肉塊變為正常人臉的狀態為止共計五分二十二秒,大約有三分鐘的時間完全無法呼吸,因此他必須要靜下心來憋住氣,而肉上一條條的捆綁痕跡,大約三星期後才逐漸消失。

這件作品的靈感來自於他初到倫敦求學的深刻體驗,在人生地不熟的異國又大病一場之後,就像跌入黑暗而孤獨的深淵,每天吃著同樣的培根加蛋,有時吃好一點就是鮭魚肉加廉價紅酒,藝術的追求對當時的他來說,是不切實際的無用之物;在失望之餘,他拋棄了以往藝術學院中所傳授的水墨技法,以手邊最有感覺的東西下手,於是他選擇了生的培根與鮭魚肉片當作畫筆,以自己的面容當成畫紙,將他的體悟透過簡單的「包裹」方式表達出來,濕冷的生肉貼著他溫熱的臉頰,感官被徹底地覆蓋,然而卻有一種無可名狀的生命力觸動著他。對陳永賢來說,這樣的行為較類似藝術治療,當一切對外的感官被切斷之後,他必須要徹底地面對自己本身的「內在需求」,而不再依賴外在的資訊刺激;因此,當完成這件作品的時候,他不但沒有任何痛苦之感,反而有一種置之死地而重生的感覺。

2001年的另一件系列作品〈盤中頭〉,也同樣是以「頭顱」來發展,這個系列是由四個部份所構成,比上一件作品還來的複雜,每一個部份為六分鐘,分別為眼、耳、鼻及口,是從禪宗上的「禪定」概念發展而來,藉以超脫「五蘊」以達涅盤。作品中各別代表的意涵如下:

色→眼根→眼識↘
聲→耳根→耳識→ 無間而生分別意識↘
香→鼻根→鼻識↗          意
味→舌根→舌識→ 法→意根→意 識↗
觸→身根→身識↗[1]

「生活禪」特別強調感受自己的日常生活,而「默照禪」[2]則強調以打坐、靜心的方式來調息身心、清淨六根。在影片中,陳永賢理了一個大光頭,頭上寫滿一半白色字及一半黑色的中文字,這些文字的內容則來自於他本身日常生活的經驗,就像民間避邪用的符咒,寫滿了雜七雜八的文字,並配以吐納聲息的配音,呈現出一種被外在符碼所宰控的「腦袋」,畫面中的內容分別是:

《吞吐》-「口」:除了從嘴巴吐出一個個寫滿中文字的白色乒乓球之外,尚有吐白豆、白雞蛋及白花朵。

《彼岸》-「眼」:是一盤飄浮在河面上的白色頭顱,旁邊飄浮著許多翠綠荷葉。

《草生》-「耳」:在頭上植土並種上稻穀,一半是生長的稻草,另一半是正常的頭像。

《蛆息》-「鼻」:以生蛆爬滿整個盤面,盤中的頭則靜默不動。

陳永賢再將這四個畫面以投影機投射在四個牆面上,呈現出四個巨大的「怪頭」包圍著觀眾,騷首弄姿的對著觀眾進行他的「禪定」行為。「對立的和諧」可說是陳永賢作品中一個重要的手法,透過頭顱的「分一為二」、以及材質上的「對立衝突」,來達到一種身心的「噁心」與「殘酷」之境;然而這所有的感官上的唐突並不在於呈現一種驚世駭俗的病態,而在於彰顯人之所以作為人,那必須超脫的種種業障及形形色色的魔境,並透過外在的磨練來見證本心的清明。誠如六祖慧能(638~713)所說:「無上菩提,須得言下識本心,見自本性,不生不滅,於一切時中,念念自見萬法無滯,一真一切真,萬境自如如,如如之心,即是真實。」

[1] 來自於「聲聞地」之「根律儀」的「念防護意」,在此節錄其義:「謂眼色為緣生眼識,眼識無間生分別意識。由此分別意識於可愛色色將生染者,於不可愛色色將生憎恚。即由如是念增上力,能防護此非理分別起煩惱意,令其不生所有煩惱…意法為緣生意識,即此意識有與非理分別俱行能起煩惱。由此意識,於可愛色法將生染者,於不可愛色法將生憎恚。亦由如是念增上力,能防護此非理分別起煩惱意,令其不生所有煩惱。如是名為念防護意。」,詳細內容可參閱釋惠敏《戒律與禪法》, 台北:法鼓文化, 1999/2, p.31~32.
[2] 傳自曹洞宗下的宏智正覺(1091~1157),後來由道元禪師傳去日本成為「只管打坐」的方法。